第一章 已修

咸鱼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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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浑浑噩噩间,我听见雪落在地上的声音。一片一片地落下,极为清晰,像是落在我耳畔一般。

    我睁开眼,对着明黄的帷帐盯了好一会儿,不禁“呵呵”笑出声。我一定是睡糊涂了,雪花那么轻,落在地上的声音,又怎么能听见呢?

    忽然觉得身子一轻,没往日那么沉重了,我连忙坐起身来。心中大喜,伸出手想要揭开帷帐下床。

    下一刻,我身体却好像不受控制一样,慢慢的飘了起来。

    我飘出床,到了殿内。却看见帷帐被一只瘦弱且苍白的手掀开,一个头发杂乱的人朝外探,一双浑浊的眼在明黄的帷帐间,极为不堪。

    还没等我看清楚那人的脸,侍奉在一旁的宦官就已经弓着腰上前,小心翼翼为他将帷帐收拢,挂在银钩子上,又替他披了件厚实的狐衾。

    宦官遮住了我的视线。

    待宦官走开时,那人却又低下头。我还是看不见。只得叹气,试图将飘在大殿上方的身子降低些。我缓缓的,降到地面。

    此时宦官拿了盏热茶过来,轻轻放入那人手中:“自病后,陛下头回起的这么早,可是精神些了想来活动活动?”

    看着宦官的面容,我竟然觉得有些熟悉,一个名字在脑海中浮现出,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去看那人的脸,待我仔细看清楚,我大惊失色,只觉得天地都在摇晃。

    这分明是我的容貌!我开始猜测着,是谁易容成我的模样在我的寝宫里。他有什么目的,是想杀了我取而代之,让天下易主。还是想骗我妻子,夺我儿女?!

    我心里慌了,只觉得手脚冰凉。忍不住掐住那人的脖子,想要将他掐死!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朕的寝宫?!”

    “你是谁!你说啊!”我大吼大叫着,他却没有半点反应,轻轻抬了眼皮,居然还嘲笑一般看我了一眼。

    我怒不可竭,手上用的力又加了些。忽然我头一晕,松开手,眼前一片漆黑。

    待重新睁开眼时,发现我坐在床沿,手中正捧着一盏热茶。

    我愣住,觉得有些诡异。

    刚才的事,究竟是一时恍惚的假象,还是真的呢?我不敢想,低头啜了口茶。

    温热的茶水含在口中,我整个人都舒服起来,觉得手脚暖洋洋的,不禁打了个哈气,转头问常敷:“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节?”

    说着,觉得腰酸。我反手揉了揉僵硬的腰,明明用了最大的力气,却感觉像是在揉棉花一样。

    刚抬头,就看见常敷面上不经意涌上的悲恸,很快又掩饰过,低声道了句“冒犯”,便弯腰,为我揉腰。

    “陛下迷迷糊糊睡了五个月,现下已是梨花初绽的时节了。”

    五个月啊,那么现在应该是璇照十年三月了。我叹一口气,没想到日子居然过得这么快。

    我拍了拍他的手,又系紧了狐衾:“朕方才似乎听见落雪的声音,你扶朕去殿外瞧瞧。”常敷停手,半蹲着为我穿上靴子,复又站直,欲扶我下床。

    “今儿早上才下三月的第一场雪,恰巧被陛下遇上了。”

    我搭着常敷的肩膀下了床,缓缓站直了身子,轻笑了两声,心情有些舒畅“确实巧。”

    常敷搀扶我出了寝宫后,我就不愿他再扶。想自个儿走,于是推开他。不顾身上只有单薄的中衣和狐衾,在殿外寻了处温暖的地盘膝坐下。

    外头的确在下雪,雪花慢慢飘着,落在瓦上,覆了一层又一层。院子内的梨花已经开了,枝撑如伞,洁白的梨花和雪,构成的景色让人着迷。

    我盯着看了会儿,直到眼睛被这一片白刺的发疼才闭眼。

    坐下没多久,常敷就急急忙忙走过来,拿了个厚实的垫子塞在我身下,语气有些微怒:“陛下怎么就不顾自己?要是冻着身子可就不好了。”

    身子本来就时日无多,冻着又怎样呢?我咧着嘴笑,紧了紧狐衾,嘴上却没这么说。

    “有常敷在,自然是冻不着的。”话说出口,心里不知怎么的,居然想起了过往的事。

    看着那堆积在院内的深深白雪,我叹了口气。想到刚才居然迷糊到连常敷都认不出来,心里有些惭愧就开口说:“为难你跟我劳累了这么多年。想来不过多久,常敷就能轻松了。”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他红了眼,死死盯着我。声音猛的拔高了,扑咚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常敷出生荀府,自幼成了陛下的下人,从陛下知事起便服侍陛下。看着陛下在混世中挣扎,一直到陛下推翻前朝、建立新朝,再到如今三十四年之久!哪能说是为难、是劳累?伺候陛下,是常敷的荣幸。”

    又磕了三个头:“陛下,定能长命百岁。”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我没能出声安慰,只饱含歉意深深的看了常敷一眼,然后看着殿外堆积的雪出神。

    长命百岁。

    谁又能真的长命百岁呢?

    我合上眼,觉得有些冷,同时困意袭来。

    自那天后,我身子又恢复原来虚弱的状态,只能在床上躺着,苟延残喘。我瞧不起自己这般没用的模样,恨不得拿刀了解了自己,可我却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这天,我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精神,感觉整个人恍若新生。于是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便命常敷将丞相等一干重臣宣入宫中,准备宣布遗诏。

    得到消息,皇后携一干妃子,儿女很快就赶来。

    她命其他人在外等候,就匆匆跑入我殿中,跪在我面前,也不说话,只拿着帕子低低抽泣。

    我听了有些心烦,可终究还是心疼占了大半。我若去了,她怎么办?我右手抚上她的脸,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可接连不断的泪水又接着掉落,滴下我手指上。我只得叹气,起身拥她入怀。

    “你莫哭了,哭的我心疼。”

    她趴在我怀里直点头,可泪水还是不断往下流,打湿了我胸前一片衣服。她哭了很久,猛的停下抽了个嗝,哽咽着说了句。

    “君定能长命无绝衰。”

    我摸着她后脑勺,不作回答。她就又哭了起来。

    “阿韵莫哭。”我只能重复这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阵脚步声,我放开她,坐到床上。她也不在哭泣,用茶水把手帕打湿,细细擦着脸上的泪痕,擦完以后在我身边站着。

    即便擦的再仔细,眼睛还是又红又肿的。怎么也掩饰不了。

    丞相身后紧跟着太子和一干重臣,进了屋,在我面前跪下,随即领着重臣朝我三拜三叩首。

    我示意他们免礼,他们却还在行礼。于是我也懒得制止,我都快死了,还说那么多做什么?只命常敷将遗诏拿出宣读。

    待宣读完后,就谴了一干大臣回去。

    最后殿内只剩下皇后、吾之儿女、常敷与丞相还在。

    “你们陪我最后一段时间吧。”说着,又听见皇后的哭声,好儿也在一旁哭了起来。

    我不想看他们此刻的模样,于是躺下,举起手臂看。我的手臂原本强壮有力,此刻却已被病痛折磨的这样,明明才过不惑之年,却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的手臂一般枯瘦。我试图握拳,然而我发现使不上劲。

    心中沮丧,我只好盯着帷帐看,借此打发时间,等死到来,渐渐的我居然出神。

    恍惚间,我瞧见坐在墙头,红衣白裙娇俏的女孩。又瞧见凄厉冲天的火光。

    年少时的记忆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我有些分不清真假虚实。

    我从未遇过走水,却清晰记得十四岁那年回到荀府时看见的一片灰烬。风把灰烬吹的到处都是,还有些沾在我脸上。

    还有那年在北地,呼啸的风雪。我高烧不止,被丢在雪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飘落在我脸上。又或者一片一片在我耳边落下,我听见雪落的声音,是那么清晰。

    当年彻骨的寒冷忽然间席卷全身,我有些呼吸不上气,手脚因此而僵硬,没有半点感觉。于是我转了转眼珠子,却又看见别的场景。

    那是一双我所熟悉的女人的手,纤细而柔美,白皙的手染着橘色的甲,美丽明艳。皓腕轻扬间,白色的粉末从手中的纸包里散出,一点点落到水中,很快溶于水中,没有一点颜色。

    都说人死之前会把一生回顾一遍,我却不记得在何时何地曾看见这样一副场景。顺着手往上看,看见一张我极为熟悉的脸。

    我呼吸一窒,觉得仿佛有谁在拿刀子往我心口上豁,豁开一道口子。我不敢再细看,无奈闭上了眼。

    我听见我发出了骇人的笑声,泪水从眼角滑落,流入鬓角。

    为什么是你呢?

    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