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局中

木隽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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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铮——”

    “主上,开始了。”游巡隔着纱帘往楼下看了一眼,疑惑地开口:“红绡坊节目开始前都不说一声的吗?”

    “不用说。”我笑着解释,“这是红绡坊的规矩,这种才艺比试比的就是谁能夺人眼球,摄人心魄,若是开始前还要介绍一番,就失了意义。”

    “游巡,你喜欢哪一个”我听了半晌,偏头问游巡。

    “右边的那位外族姑娘。”游巡老老实实地答。

    我笑起来:“衮衮穆姑娘的琵琶中有金戈铁马之声,你身为男子,喜欢她是应当的。”我理了理衣袖,沉沉开口,“游巡,我去后,你投靠新城主吧。”

    “主上不还说,让属下为您处理后事吗?”游巡一瞬间面色微白,勉强笑着说。

    “就让你把我尸身交给紫零的事,能花费多少时间。万事开头难,我知道我去后紫零必不愿再入官场,闻苏……我自有计较,我信得过的只剩下你,你须得借我生前近臣的名头帮新城主笼络人心,方不致八关大乱,雪安城大乱。”

    “主上何必如此……”游巡红了眼眶,声音嗫嚅。

    我轻笑:“我守了一辈子的东西,怎么能毁掉。”我抬手指向楼下,笑意不减,“来生啊,我就开一家歌舞坊,每天饮酒弹琴,悠游自在。所以你就是为了我的来世,都要守好雪安城,让这八关歌舞升平,朝歌夜弦。”

    “是。”游巡良久才重重吐出了一个字,伴着泪水一起砸到了地上,定了他南征北战,戎马一生。

    “好了,明明是带你出来玩的,瞅你这样子。”我笑着开口。

    游巡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莫娘就推门进来了。

    “我以为莫娘这几年见的人多了,瞧不上我了,这么久也不见来看我。”我看着莫娘,似笑非笑。

    莫娘立时慌了神,连忙让身后跟着的丫鬟端上美酒点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哪能啊,我就是冷落谁,也不敢冷落您啊。”

    “这样啊……”我点点头,尾音被拖得很长,“原来是不敢冷落我,莫娘,伺候我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吗”

    莫娘的冷汗立时就下来了,游巡给我倒了杯酒,僵着脸站在我身后,一副不好惹的阵仗。

    我抿了口酒,抬眼看莫娘满头的冷汗涔涔而下,不由得唇间已经有了笑意。莫娘不知道,我已经多少年不曾这样刁难一个人,八关的权贵都知道城主不好惹,却也是知道只要不犯大事惹毛了城主也没什么。莫娘可没见过这几年修身养性的我,记忆里怕是还是那个难伺候的主。

    “行了行了,开个玩笑。”我放下酒杯,拈起一块核桃酥,偏头瞥了眼楼下快结束的比试,吩咐:“那个陶心姑娘我要了。”

    “这个……”

    我转头看莫娘,问:“怎么我以为我难得来一次,陶心姑娘和衮衮穆姑娘都该留着任我挑的。”

    “莫娘,我家公子请陶心姑娘上来。”莫娘来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就响起了声音。

    我抬眼看向莫娘,眼角藏了微微的冷意。

    “游巡,看看外面是谁家的随从。”

    游巡领了命,冷冷地看了眼莫娘,绕过她从门缝里往外看。

    “主上……好像是咱们府里的人……”游巡走回我身边,面色不是十分的好。

    我冷哼一声,笑:“这孩子好的不学,仗着我的名头倒是嚣张得很。莫娘,去回他,陶心姑娘我定了,衮衮穆姑娘我也定了。而且,我不希望他知道我在这里。”

    莫娘走后,游巡几分诧异地问我:“那是……”

    我轻笑:“闻苏那么清高的性子,是决计不会踏入歌舞坊半步的,紫零要是来了,你觉得这些丫鬟还有闲心来伺候我思来想去,也就紫怜了。他一心效仿他哥哥,却不知他哥哥像他这么大时,已经让整个红绡坊中所有的雌性失了魂魄。他到如今还是个孩子,哪里学得来。”

    “所以主上早就知道小公子在此,今天来就是为抓他回去”

    “不全是。”我拿起绢帕擦了擦手,隔着珠帘望向对面的雅间,浅笑,“闻苏和紫零不和,连带着也格外关注紫怜,我一回雪安城收到的公文里就有五封是参紫怜的,有一条就是说他沉迷声色,流连红绡坊。我思忖着许久也没来了,顺带着过来瞧瞧。”

    莫娘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在对面晃了一会,终于离开了,却不是向我这边来,而是下了楼。

    陶心和衮衮穆的比试已经完毕,台下叫好声不绝于耳。

    “各位公子,陶心姑娘和衮衮穆姑娘都是我红绡坊一等一的琵琶好手,所谓高手过招,输赢不过是其次,一显身手才是目的。如今各位已领教了两位姑娘的技艺,接下来便以竞价的方式,最高者便能包下两位姑娘。”莫娘站在舞台中央,声音清晰地传遍红绡坊。

    我本是微寒的面色,听了莫娘的话不由弯了眉眼,感叹:“九年不见,各自有各自的长进。”

    竞价这种事情,我向来喜欢最后说话,而对面也是沉默着一直不做声。莫娘一边笑眯眯地听着台下的报价,一边瞟着楼上的动静。

    “三千两。”

    “主上,小公子出价了。”游巡弯腰问我:“您要不要……”

    我眯眼笑:“你问他,他最多出得起的可是就这点了我记得紫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我倒是想看看紫小公子有多阔气。”

    游巡的话一出口,霎时满楼寂静。

    我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眉眼含笑。三千两啊,这楼下各家公子有几个敢为一个歌姬出这么大价钱

    对面的珠帘动了动,却还没出声,门口就响起了懒懒散散的声音:“琴艺比试本是文雅的事,谈钱岂不辱没了二位姑娘。”

    “紫大人”楼下有人诧异地问:“紫大人何时回八关了?”

    “与展挽城一同回来的。”紫零一身紫色云纹锦衣,头戴儒冠,神情是一贯的懒散,步履却是沉稳,丝毫没有说了城主名讳的自觉,“展挽城与我闹了别扭,她这次去南漠,在四关与我偶遇,误会解开,也就把我带了回来。这不,我就是出来给她买核桃酥的。”

    “紫大人与主上关系非同寻常,早就知道主上不会忍心将您调离八关。”听闻此言,楼下立时奉承声不断,“紫大人和闻公子都是主上的左膀右臂,主上是哪个也舍不得的。”

    听了闻苏的名字,紫零面色沉了沉,径直走到台上,陶心和衮衮穆立刻面色绯红,眉眼更显娇俏。

    “唔,果然是天香国色,可惜没听到这纤纤玉指下的琵琶是何等动人心魄。”紫零打量一圈两个人,抬眼看了看楼上,目光在我对面的雅间停顿片刻,朝莫娘一笑,“来这的人家里吃的都是俸禄,是要为雪安城的百姓造福的钱,若让展挽城知道有人在她眼皮底下为了个歌姬就一掷千金,必然会不高兴。而我紫零出身商贾,愿意出五千两白银包下两位姑娘,各位可有意见”

    我抿着酒,轻笑。紫零顶着我最宠信的臣子名头,镇得这些人不敢在他面前挥霍钱财,又说自己出身商贾,花的钱不是我给的俸禄,为个歌姬一掷千金也没人能说出他半字不是。我抬眼看向对面,眉梢微挑。

    “莫娘,为我找一间雅间吧。”紫零左拥右抱地吩咐莫娘。

    我眼神暗了暗,抬手扯了扯珠帘。

    “真是巧,楼上刚好有一位客人走了,紫大人随我来。”莫娘边说边向台下招呼,“我们红绡坊可不止这两位歌姬,婉儿姑娘的七弦琴弹得也是八关一等一的好。婉儿,还不出来!”

    转眼间,楼下又是鼓瑟笙箫,琴音袅袅。

    “咚咚咚。”

    “进来吧。”我边抿酒边欣赏楼下的歌舞,语气漫不经心。

    莫娘带着紫零和陶心、衮衮穆一同进来,向我福了福身,“人都带来了。”

    我颔首,却不转身,吩咐:“你去衿姑娘那里给我买惊天酒来,你坊里的一点味道都没有。”

    “啊,是。”莫娘愣了一下,随即应声。

    “还有,”我低头沉吟片刻,继续说,“把衮衮穆姑娘送到我对面的雅间去,就说紫大人让他好好玩,他雅间的一切费用记在我的账上,酒和菜肴都上最好的。”

    “我明白。”莫娘应了一声,带着衮衮穆退了出去。

    我不理紫零,也不转身,声音却是和缓了下来,隐约含了暖意,“陶心姑娘的琵琶弹得颇似瑜姬。”

    “我还想谁会为我出手如此大方,原来是为了家师。”陶心抱着琵琶,眉眼柔弱安静,说话也是慢声细语,声如黄鹂出谷,“家师总说她有位故人,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对音律天赋极高,身份是八关首屈一指的尊贵,待人接物却完完全全是小孩子的脾性。家师还说,若她身份没有那么尊贵,我便该有位师姐。”

    我攥紧了袖中的妆奁,抿唇不语。

    “姑娘便是家师口中的小城吧。时过九年,如今正是十几岁的年纪。”陶心的声音仍是温柔如水,“家师离开前嘱托我,若是见到姑娘,务必代她向您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眉眼的暖色散尽,唇色微微地泛白。

    “姑娘这样聪明,应该是猜到了的……”

    “说!”我拍拍轮椅,游巡推着我转了个身,面对着陶心,声音冷冽,“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细看之下,陶心的容貌并不算上乘,却胜在气质,温柔娴雅,见之难忘。即使是此刻被我逼问,也不见惊惶,低眉顺眼,说话却是从容不迫的。

    “那年,家师生辰前夕,您的祖父前来拜访,以白银万两为条件,希望家师教一教您这人世间的凉薄。”陶心抬眼看我,唇角隐约勾了一下,“说起来,姑娘的家果然尊贵非常,万两白银就是让姑娘看眼人间善恶。”

    我僵着身子,双手交握,指尖泛着青白。

    “家师没有姑娘这么好的命,那时她已经二十岁,知道自己已经老了,风光不了几年,思量再三,答允了姑娘的祖父。后来家师生辰,看了您送她的绿檀妆奁,本就不甚满意,遂出言中伤了姑娘,并私自接了除您外的客人。”陶心瞥了眼柜子上方,轻轻一笑,“后来,您再不来,我被叔母卖进了红绡坊,被交给家师教习琵琶。我那时还小,对这间雅间十分好奇,因为莫娘定期派人打扫,却从不允许他人踏入。我偷偷跑进来玩,发现了柜子上面的妆奁,觉得十分的……丑,”陶心看我一眼,见我不以为意,便继续说,“拿回去给家师看后,家师神情复杂至极。之后,家师便给我讲了这些事情,并嘱托我见到姑娘,务必代她致以歉意。”

    我听完她说的,半晌不语。

    陶心看了我一会,开口:“家师说您不原谅她也无妨……”

    “她过得好吗?”

    “什么”陶心一愣。

    “莫娘说,瑜姬去年嫁了人,是个商贩。”我垂眸,声音听不出情绪。

    “家师很喜欢那人,是高高兴兴上的花轿。那人很好,虽是商人,却也略知音律,待家师也是极好,只是年纪大了些。”

    我点点头,轻叹一声,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陶心一愣,转头看向紫零,紫零深深地看我一眼,也摆了摆手,陶心才抱着琵琶退了下去。

    我抬眼看紫零,他斜靠在墙上,把玩着帷幄垂下得穗子,一派风流气度。

    “我竟不知道,有一天你的深沉心机也算计到我身上来了。”紫零话落,一把扯下了穗子,站直身子,抬眼看我,冷笑,“见了你的闻大公子,就又准备把我扔回四关了吗?”

    我微微闭了眼,低叹:“紫零,你明知道,在我心里,闻苏远不及你。我如何能为了他,再将你赶走。”

    “我更知道,在你心里,天大的事情也重不过展家的江山。”紫零毫不动容,不客气地讥诮。

    “紫零,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愿设计你……”我低低一叹,“我今天来红绡坊,紫怜,左子苌甚至是闻苏都不知道,你却知道。我腿第一次不能动的时候,发的是八百里加急,送信人昼夜未歇,更遑论在驿站休息,你到底是从何得知我双腿废了的消息殷瞻一脉避世而居九百年,你怎知他是我展家后人紫零,我想过很多种你得知这一切的方法,但今天我出府,明里未曾隐瞒行踪,实际上沿途都清理干净,绝不会有任何人暗中窥探。你知我来此,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

    “今天我得知你在红绡坊,和小怜争夺琵琶女,我就料到了这是个局。”紫零看着我,自嘲地笑:“我想,你这么聪敏,应该早知道我在你身边安插了人才是。这么久没有动作,是不是你信任我,知道我只想保你安全,并非有不臣之心。”

    “我即位的第二个月我就知道了。那时候原本可以清理干净,以儆效尤,可我没有动手,我这么多年一直相信你。”我眸色深沉,微微地叹息,“所以,你自己把他们撤走吧。我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你的保护。”

    “不再需要吗这么多年,我得知的消息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血瞳之毒发作九年,时时双眸血流如注我却浑然不知,展挽城,你一点也不信我。”紫零苦涩一笑,仰天长叹,“你该是有能力,在我眼皮子底下翻云覆雨,却让我以为你弱不禁风难成气候。你我的关系,你既有此本事,何必挑明话头”

    我垂眸,不得不实话实说:“我时间不多了,没工夫应付你的眼线了。”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紫零瞬间暴躁起来,“桃夭山下你口口声声城主之位非闻苏不可,你如今所作所为哪是帮他,分明……”

    “紫零,”我沉了声,理了理衣袖,指尖划过袖口的龙纹,语气微冷,“知道太多,伤身。你只需记得,我展挽城一生所为,不过是雪安城。挡我者,莫论亲疏。”

    “你……”紫零沉着脸色问我:“展挽城,我为你违背誓言回了八关,你却这样容不下我吗”

    我抬眼看他,神色无奈:“我没有容不下你,但我作为一城之主,清理身边人还不行了吗”

    “好一句清理身边人,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计划是吗我偏要知道。”紫零笑容骤然寒凉,“展挽城,你若非要让他们消失,我也会一并消失在你眼前,此生绝不再干涉你。”

    “紫零!”我一拍桌子,细瓷的酒杯震了几震,滚下了桌子,“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紫零却是愈发执拗,双指骈起,直指苍天:“苍天在上,我紫零今日以身家性命立下重誓,今天你要清理掉我的人,我紫零绝不再踏足八关,如违此誓,永世不为……”

    “紫大人,”游巡打断他,语调冷沉,“您过分了。”

    紫零抬头怒视着游巡,后者目光沉沉,却分毫不让。半晌,紫零方冷笑出声:“游巡,我紫家养你十年有余,竟不想养出一条白眼狼。”

    “紫大人大恩,游巡来世结草以报,但游巡如今是主上的人,自当唯主上之命是从。”

    我眼眶微微发涩,心中大叹。若不是我比试开始前那席话,游巡他断然不会忤逆他敬爱万分的大公子吧?既如此,我更不能让紫零的几句话毁了我的计划。

    只这样一想,眉眼的笑意散尽,眉心笼起了冷冽的气息。“紫……”

    “展挽城,我曾教你认清你主上的身份,可没叫你拿来用在我身上。”

    我咬牙,气势立马掉了一半。眼眸转了转,撑着额头看向紫零:“阿凉说,我的血瞳之毒第二重牵情发作之后就不能再有大的情绪波动,否则会加速毒发。你的人应该告诉你了,我第三重发作之后,我因为小格的死很伤心,又吸入了一些北思睦的甜香,在南漠天天都被刺激,现在你要是再……说不定我就毒发了。”

    “展挽城!”紫零看我苍白的脸色,眸中有恼火,却没再大声怒吼。

    我弯了弯唇,眉眼又含了笑:“你要是不撤走人,我会很着急,你要是走了,我会很难过……”

    紫零看向我的黑眸中,倒映着不良于行的,消瘦而孱弱的女孩子窝在披着三层雪白狐皮的檀木轮椅里,笑得活色生香。却神奇地压下了怨念颇深的紫大人的满腔怒火。

    七岁之后,再没用过这么无赖的手段。今天却突然觉得,有个人能让自己无赖也很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