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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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电车来到停尸房的这具年轻男性的尸体还在等候。

    纳赛尔有一丝歉意,因为他和米勒还没来得及借助遗物中的钥匙去为他带来他想见的人。

    来认领尸体的是一位年轻女士。她来得匆忙,外面的大风刮乱了她的发型,刮走了她的镇定,留下黑眼圈、空洞的眼神和局促的喘息。

    她希望这不是她认识的他。

    当她看到他闭着双眼好似安详睡去的脸,分离的哀伤从心里涌出,蔓延到双眼再流淌到两颊。

    她的手一触碰到他的额头就颤抖起来,好像被那冰冷和僵硬的吓了一跳——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她的脸因为分离的痛苦和恐惧扭曲了,只好埋在自己的手肘里慢慢平复。可那个残忍的叫喊声还是不甘心: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当她抬起头时,眼神好像母亲责怪孩子的欲言又止,又像送别故人时的遥遥无期。

    洛塔有气无力,声音轻得像细针落地:“他是欧文。”

    他是欧文,她是洛塔。他们在一次朋友家的聚会里认识。

    洛塔是欧文羡慕的那种人。她是作家,喜欢收集故事。她定期举办读书会,大家分享点滴感动,心思细腻毫无保留。她身边从不缺可以说话的人,而且一说就都是说的心里话。

    欧文也是洛塔羡慕的那种人。他能安安静静地呆在一群人中间欣赏他们。他能握着画笔在皴裂的颜料凹凸之间游走,为他人的作品献上自己的爱慕与辛劳。

    其实他们就是一类人。义无反顾地保卫认定的美好,就像海岸永远矗立,不论浪花何时回首;宇宙永远深邃,不求繁星为它点亮。

    “他是怎么死的?”说死这个字时,洛塔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

    “目前还不能确定,但是……”纳赛尔平时果断的语气被这个女人的眼泪软化了,变得像在商量,“他和其它两位死者几乎同时死亡,我们打算从这个线索入手。”

    “而且,根据尸检报告,我们认为更像是意外。”米勒认为洛塔有权知晓尸检报告的内容,把刚刚拿到的报告递给了洛塔。

    洛塔草草翻了一下尸检报告:整整齐齐的行文格式、一丝不苟的专业术语,就这样把所有人的身份、情感、故事抹干净,得出来的结论就像把文件归档——每个人被放进各种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是获得相同结论的人。现代科学追求的“标准”“流程”“分类”……这种为了效率而存在的方法学,是洛塔不屑的。

    洛塔还知道,欧文也不喜欢。他说过,解决不完的问题不是“混乱”的根源,层出不穷的“独特”也不是,整齐划一的标准才是。它打破了各种需求之间的平衡,又无法给予一一对应的答案。它为了自己选定的方向而断绝其它一切出路,最终只不过是一同淹没于一次终极对抗之中。

    洛塔不知道欧文的话是预言还是诳语,但他的笃定必定来自寄居魄的信念。现如今,洛塔禁不住猜想:意外?外星生物能有什么样的意外?也许是谋杀呢?有没有活着的寄居魄可以告诉我更多呢?

    洛塔把尸检报告交还给米勒,打量了一下二位警官。纳赛尔的英俊和米勒的孩子脸都没法告诉她寄居魄的秘密是否会成为他们的使命,抑或成为他们一笑了之的胡言乱语。

    她决定与二位警官一同找出真相,帮他们就是帮自己。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在寻找机会。

    “我们想去欧文的住处看看。”纳赛尔抓住机会。

    麻雀西街139号。街道两旁的银杏树已经落叶纷纷。

    洛塔走在最前面,台阶上几片银杏叶被踩碎了,她记得在最后一个台阶稍稍抬高一点鞋跟,免得被绊到。

    门上挂着欢迎毯,是欧文用树林里捡的落叶、松果以及厨房里的各种香料拼贴的图案。

    门开了,一样的屋子,今天特别陌生。颜料气味是熟悉的呀,可为什么感觉一切都变了?

    洛塔把钥匙放在柜子上的陶碗中。邀请二位警官进门。脑子里却像故障了的软件不停回放一个影像:欧文穿上围裙,在摆满颜料、溶液、画笔、刷子、面签的大桌上,弯着腰贴近一幅斑驳的肖像画,用棉签反复清洗细部的灰尘,再用笔尖一点点添上正确的颜色。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人物的眼睛,认真得像刚刚上学识字的小男孩。

    洛塔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说:“有许多相册,他修复过的画,生活照什么的。你们自己看吧。”

    米勒拍了几张工作室的照片,看得出欧文是个有条理的人。工作室非常简单,中间放置一个大桌,墙上只晾着一幅修复好了的中国年画式的人物肖像:一个穿红袄子的短发女娃儿趴在一个扎马尾穿花袄的女人背影上,女人双手手兜着娃儿的屁股,背驼着,两鬓的碎发耷拉着,女娃儿一手搭在女人肩上,一手拿着拨浪鼓,心不在焉地回头望,一半脸被头发遮住,另一半脸上,一只眼睛充满了流连。

    洛塔故意冲着米勒说“欧文了解作者创作时的心情甚至天气,这幅画是怎样一次次被修改的,以及这幅画如何辗转到现在的主人手里”,一块拼图送出去了。

    米勒觉得这种“天赋”似曾相识,对,费奇能“看到”宇宙图书馆。

    纳赛尔在客厅沙发旁的柜子里取出几本相册,顺利获得洛塔的允许可以带走。拼图当然需要时间了。

    “另外,我记录了一些欧文口述的旅行故事,还没来得及整理,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发电邮过去。”洛塔给出了她所有的拼图。

    二位警官离开了。悲伤马上像赶不走的嗜血的苍蝇一样包围了洛塔。她不知道欧文的魂魄此时在哪里,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次轮回或者随机发生,他们才能重逢。但她记得欧文说过,时空的涡流令两个时空就像一列火车的头与尾,终究会在某条弯道上相遇。

    今天的拜访,纳赛尔始终打不起精神来。与其说是在调查,不如说是在探望同病相怜的生者。

    洛塔虽然失去了欧文,至少还能“面对面”地告别。海啸卷走特蕾莎的时候,纳赛尔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个念头来来回回地在他脑子里争战,快要把他撕裂了。

    一个念头描绘着特蕾莎被海水送回来,在某个医院里睁开眼睛,他又可以紧紧地拥抱她;而另一个念头冰冷地告诉他,他再也见不到特蕾莎了。

    纳赛尔以为,痛苦重复一千遍,就会感觉不那么明显了,心会被时间的茧保护起来。可事实上,他与特蕾莎的分离,就像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没有告别的永别,把痛苦牢牢地钉在了时间里面,纠缠不清。

    每一天,一滴甘露似的希望,不得不努力地钻过这些缠绕的缝隙,挤进纳赛尔干瘪无味的生活。

    那就是,只需要一次刚刚好的时空重叠,特蕾莎就回来了。